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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我的邻居一家

背景

时间范围在1980年代的后半段,我只有零星的记忆,多数都是从母亲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。

这家,是存粹的蒙古人家庭,但已经基本汉化,男主人姓白,是个瘦高个,我称之为白叔叔,女主人姓包,个子不高,但很健壮。因为职业的原因,我和母亲都称呼她包老师。他们家有两个男孩,大的唤做哈斯,比我略小,小的唤做哈斯根,他们的汉语大名我都不记得了。

我们共同居住的大院,是我父亲和白叔叔共同的单位的家属区,母亲曾经和包老师在一个另外一个单位工作,后来虽然有工作调动,但仍然隶属一个大系统。他们的工作的单位都是政府的事业单位。

大院子里有一群小伙伴,由于年龄相仿,我和哈斯经常在一起玩,那个年代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,我们经常去对方的家里。

尽管仍然有民族和语言的隔阂,但我们两家人仍然算是熟络。

命运的捉弄

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,在去哈斯家玩的时候,我发现他的爸爸——白叔叔眼睛特别有神。后来才从大人的口中得知,那眼睛的样子是得了甲亢的症状:眼球突出。而且听大人们说,得病后变得特别能吃能喝,家人买来准备吃一两天的水果,他一个晚上都能吃完。后来的生物课程告诉我,这就是甲亢病的另一个症状:生物代谢变快。好在当时已经不会有饮食上的短缺,而且有单位提供的医疗保险,日子还并不算难过。

后来听到大人们说的一件事,加深了我对这种疾病的认识。听说有一次白叔叔可能是因公出差,在回程的火车上就发病了,严重到不能站立。从火车站到家,大约5公里的路程,他是爬着回去的。大人们唏嘘过后,小孩子短暂的恐惧后,也就忘记了。只是后来的日子里,每次去他家玩,白叔叔总是在家。现在回想起来,应该是长期在家修养了,单位对于这样的职工,当然是担心出点意外。在孩子的眼中,他的家庭有些不同,但是变化并不大。在那个单位负担一切的时代,这样的日子算得上难过吗?当时的我没法体会,现在的我也没办法揣摩。

现在回想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哈斯,也没办法跟他玩了。等他回来,发现他和他的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一起玩的时候,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,玩多久都行,等家长叫才回家吃饭睡觉。在我们开来,兴头上中途缺席的伙伴不是好伙伴。但这个伙伴毕竟不是大人,还要和我们玩的。去他家里,总是发现白叔叔白天也在睡觉,家里比较乱,包老师经常不在家,即使在家也不太顾得上招呼我们。

一次玩耍中,无意中进入到一个话题,哈斯也没能不像其它小朋友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经历:他坐过飞机。我们得知他们全家都坐过飞机,因为他爸爸得了很重的病,不能坐火车,单位还派了人随同前往。后来,在大人的口中,我又听到了一个疾病的名称:“股骨头坏死”,直白点讲就是大腿根部连接身体的那两个关节坏掉了,导致人的腿无法活动。当时应该算是尽力医治过了,但结局是白叔叔成天还的躺在床上。记得母亲还特意的提醒过我,可以和哈斯玩,但去他家不要打扰他爸爸休养。

最开始,说实话,他们的家,如果没有玩伴的吸引我是不愿意去的。因为每次去,都会看到一个形似骷髅的白叔叔躺在炕上(当时的居住条件也没有卧室客厅的概念,去谁家除了柜子箱子里的东西,什么都一览无余)。另外一个让小孩子感到糟心的是,那具“骷髅”(请恕罪,但实在不好找到另外一个词汇形容了)还会在我们兴致最好的时候要吃要喝,时不时的的蹦出一两句蒙语给他的儿子。这时哈斯都会走向他的父亲,满足他的要求。时间长了,我也习惯了。白叔叔后来也开朗了,原来几乎从来没有交流的我们也说话了。比如他似乎给我们讲过他的一些比较新奇的经历,教我们下象棋、军棋(都没学会,因为不识字,但知道了个大概),另外还有一种类似纸牌的东西,似乎是蒙古民族特有的。小孩子的眼中,这个家庭就是这样的,有些特别,但不过如此。

后来,哈斯的弟弟哈斯根诞生了,我和哈斯在一起玩但时间更少了。再后来,因为准备上学的缘故,基本不在一起玩了。又过了不久,我的家搬离了那个城市,临行前我们全家和父亲单位的同事、大院子里的邻居们合影留念,哈斯带着他的弟弟也来了,白叔叔拄着拐杖也来了,他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。

坚韧的女性

抱歉,直到现在,才让主角登场。

上面故事的后半段,我的直接印象已经不深了,但仍然记得母亲给我的讲述。很多年以后,我把自己的印象、母亲的讲述、自己的生活体验在这位主角身上叠加起来,她早已模糊的外貌我可能不会再回忆起来,但她留给了我一个并不高大但异常坚毅的背影。迄今为止,她是我遇到过的所有人中,我认为最坚韧的一位,这里没有之一。没错,你应该猜到了,她就是哈斯的妈妈——包老师。

丈夫瘫在床上,自己还要上班,生活的一切重担全部压在了这位妻子也是母亲的女性身上。在大医院被宣判的病情,在她那里并不是终审,她开始了寻医问药的过程。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?现在我不得而知,但我想象得到,在那个尚未进入信息化、交通并不便捷的年代,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但她一直没有放弃。

这个时候,哈斯根到来了。得到这个消息的所有人,都不赞同生下这个孩子,包括我的母亲,大家都觉得现在不是时候,她太难了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理由,但我想她也许觉得对于一个母亲而言,理由是多余的。总之她没有放弃。(写到这里,我热泪盈眶)

在那个市场经济萌芽的时期,各种诱惑已经有了。听母亲讲,教器乐的老师一个晚上可以把原来一个月的工资挣回来。家庭境况的改变,也使得包老师有所触动。但她是艺术院校教文化课的老师,专业课老师的做法显然行不通。后来她决定提升自己的职称,通过自修文凭,尽管现在看来收益了了,但在当时几乎是唯一的途径了。就这样,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,她上路了。

我想,除了当事人,没有人能全面体会以上过程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。下面是当事人部分的吐露,多数属于我母亲的转述。

我们和哈斯玩的少了,是因为和他不能好好玩,而且经常找不到人。因为他妈妈给他安排了任务,最开始需要照顾爸爸,后面有了弟弟,还要照顾弟弟,生活中的小事,只要是孩子可以尝试的,都会交给哈斯去做。比如根据妈妈的要求和带的钱,去菜市场购买食材,他做到了。在同龄人还处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阶段,能打一份固定金额的酱油就算很不错了的情况下,那小子简直就是个另类。

有一句老话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但把家当成什么样可就因人而异了。我不清楚包老师使用了何种魔法,让如此这些违反儿童天性的要求,被哈斯忠实的贯彻执行,没有怨言。
我的母亲曾经问过他:“好吃的东西不够,爸爸和弟弟都要吃,你怎么办?”
他几乎没有思考的回答:“躲出去,等他们吃完了再回来。”
我无缘见识包老师的教育手法,但从与哈斯的接触中,领略和感受到了那种来自传承的坚韧和自信。

听母亲讲,每每打听到一个有希望的医院,包老师常常是肩背丈夫带着所有病例前往,有时还的带上孩子们,谁也不知道这种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,他们家经历了多少次。当年似乎没有农民工进城,他们的境遇有些相像,但农民工是充满了希望,她却是心怀忐忑。后来,希望真的被她找到了而且称为了现实。

还有该死的职称,有了这东西,同样教一个月的课,就能多拿钱。包老师是怎么拿下来的呢?晚上10点、11点以后,需要照看的大小人等都睡了,才是啃书本的时间,往往一不小心,天就泛白了。年龄、一堆生活的琐事纠缠,这些不利的因素都被克服了。

以上的一切,都是在短短的两三年内进行的,一个人都做到了。

后记

我家搬离后,曾经还和哈斯一家有过书信往来。命运不再捉弄他们了,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。后来听说儿时的小伙伴哈斯,从事了蒙古族人擅长的行业——音乐。

命运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!